佐賀阿嬤 笑著活下去!---書摘

2006111821:25

作者:島田洋七

 

禮物?願意幫我嗎?

事情發生在我中學一年級的時候。
在廣島經營小居酒屋的母親,轉到一家規模很大的中餐館當領班,收入多了一些,我也因此得到一點零用錢。我興奮地問外婆:
「阿嬤,妳要什麼生日禮物?」
外婆立刻反問:
「禮物?願意幫我嗎?」
她的意思是,與其送她東西,她寧可要我幫她做打掃的工作。
「嗯,可以啊。」
我嘴上說好,但心情有點沉重。
小學時,外婆有幾次身體不舒服,我去幫她打掃過,非常辛苦。
打掃範圍是佐賀大學和附屬中小學的教職員室和廁所。中小學的廁所必須在上課前打掃完畢,所以早上最遲也得在四點鐘起床才行。
廁所的地板是水泥地,腳底好冷,而且不是新式的抽水馬桶,是舊式的便盆,非常臭。
現在好像有那種附帶刷子的清掃機,清洗地板可以一氣呵成,但當時沒有那種東西。
必須先灑上藥效強勁的粉末,拿帶柄的刷子用力刷洗。
那時候也沒有橡膠手套,才一會兒工夫手就粗皴起皺。
當然,必須一間間仔細刷洗乾淨,但因為是小孩子使用的地方,糞溺四溢,非常髒,真是沒有相當耐性就做不來的工作。
記得小學時有一次,天氣非常冷。
外婆腰痛得厲害,我又要幫她去打掃,出門前我問:
「阿嬤,早上好冷,我先打掃教職員室,然後再去洗廁所好不好?」
外婆搖搖頭說:
「你先做完辛苦的工作,後面就覺得像在天堂了。」
我不明白,但還是照她吩咐的去做,結果果然是這樣。
做完又冷又累的掃廁所工作,再進教職員室時,感覺真的像天堂。
可以吹著口哨輕鬆地打掃。
而且只要做過就知道,經過用力刷洗的重度勞動後,身體會熱到流汗,一點也不覺得冷。
啊呀,話題扯遠了,再說我中學一年級時外婆的生日吧。
在外婆的要求下,我就以幫她打掃當作生日禮物。
雖然還是辛苦,但我已經是中學生,力氣大了,迅速俐落地做完工作。
外婆非常高興,說:「好輕鬆!」
看到她的笑容,我也覺得「這比送什麼生日禮物都好」。
此後,在去廣島唸高中以前,每逢外婆的生日,我都去幫她打掃。
不用昂貴的禮物就能討她的歡心。
不過,我猜母親他們姊弟應該都有幫忙打掃的經驗吧。
畢竟外婆是以不請假為賣點,實在有事不能去時,就會叫孩子們代班。
「好辛苦啊!」
「累死了。」
談到往事,大家同聲喊苦,可是表情都生動起來,津津樂道當時的情況,不知不覺變成爭相邀功的局面。
「我幫了最多次。」
「不對,我比你多……
真有意思。
一般說來,這可能是傷心淚落話當年的場景,在外婆家卻不然,真是開朗一族。

除了用幫忙打掃代替生日禮物外,外婆還真會指使人工作呢。
我到佐賀的第一天,外婆就立刻教我怎麼煮飯。
而且沒有電鍋,是用爐灶生火煮飯。
怎能讓八歲的小孩來做?……可能有人覺得過分,但是外婆凌晨四點鐘就要起床去打掃,沒有時間做早飯,只能匆匆吃一碗昨晚剩下的冷飯就出門。
她大概覺得小孩子這樣太可憐,所以教我煮熱騰騰的飯來吃。
剛開始時,我煮出來的都是半生不熟的硬米飯,看到珍貴的米那樣被蹧蹋,外婆沒有一句怨言,默默地吃下去。
反正,從抵達外婆家的第二天早上起,我整整煮了八年的早飯。
雖然外婆沒有明說要我幫忙,但是八歲的我已經知道那是我的任務了。
後來,去提洗澡水和替屋後的田地澆水,也變成我的工作。
我看到外婆拿著水桶到當時還很清澈的河裡提水,覺得很有趣,主動說:「阿嬤,我來幫妳。」
外婆挑釁地說:
「你提得動嗎?哈哈哈哈……
我年紀雖小,但終究是男孩。
「提得動!」
我賭氣地把水桶裝滿水。
水出乎意料的重。
我覺得不可能像外婆那樣兩手各提一個水桶,於是雙手提著一個,吃力地往前走。
外婆又挑戰似地笑著說:
「兩手各提一桶看看!」
「很重!」
我不敢逞強。
「不重。」
外婆立刻說。
沒辦法,我只好把兩個水桶都裝滿,兩手各提一個。
咦?不重!
真不可思議,兩手各提一個可以保持左右平衡,走起路來反而更輕鬆。
「對吧?」
外婆得意地笑著說。
而且一次提兩桶,提的次數可以減半。
我非常得意,從那天以後,每天到河裡提四、五十桶水洗澡,提十五桶水灌溉屋後田地的工作,變成我的日課。
這也不是外婆特別吩咐我做的,只是看到外婆除了清掃工作,每天還要往返河邊幾十趟,自然覺得這些工作該我來做。
煮飯提水變成我的日課後,外婆既沒誇我「好乖」,也沒給我跑腿費,我自己也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現在常常聽說有些父母要用「獎勵」的方式讓孩子幫忙作家事,我覺得這有點不對。
我覺得比較好的方式是,父母在做家事時,孩子若有興趣,自然會過來湊熱鬧。
這時問他「會不會?」放手讓他做做看,如果做得成,把那工作派給孩子就好。

我才八歲,外婆就派給我不少工作,當然更不可能放過其他的幫手。
更何況她有五個女兒,嫁人以後,又平白多了幾個半子。
每逢中元節和過年時,女兒女婿都會回娘家。
那時候,外婆一定毫不客氣地支使女婿。
夏天時,外婆一聲「灑水囉!」大家立刻跑到河邊提水來潑灑路面。
人多好辦事,近十個人來回幾趟,不只我們家門口,連遠遠的地方瞬時都灑上了水。
「啊,好涼快。」
鄰居都好高興。
可是,勞動還沒完。
「澆田囉!」
「洗澡囉!」
只要外婆一聲令下,水桶接力隨即展開。
從河邊到洗澡桶,大家排成一列,把裝了水的桶子一個傳一個,洗澡桶瞬間就裝滿了水。
這對我們家親戚來說,是尋常光景,但是外人看了一定大吃一驚。
小阿姨明子是我到佐賀以後才出嫁的,小姨丈第一次陪她回娘家時的情形真的很滑稽。
小姨丈在都市長大,外婆要他把洗澡桶加滿水,他到處找不到水龍頭,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
我看不過去說:
「姨丈,這裡啦!」
我帶他到河邊。

「啊?要從河裡提水?」
光是這樣,就已夠讓他吃驚的了。
開始水桶接力後,更叫他直翻白眼。
可是,和大家一起做著做著,他似乎做出興趣來了,不停地跟我說:
「昭廣,這好像在露營。」
那時我心裡還在嘀咕,「他說什麼呀」,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在外婆家提河水洗澡、生火煮飯的生活,真的每天都像在露營。
如果想成每天都過著戶外生活,確實很快樂。

年底的搗麻糬大會,更是姨丈們的受苦日。
外婆認為,十二月二十九日搗出來的是「苦麻糬」,不可以;三十一日搗的麻糬,又會變成「一夜餅」,不吉利(編注:因日語「九」的發音跟「苦」一樣;三十一日隔天就是新年,所以會變成只隔一夜就過年),所以堅持要在二十八日這天搗麻糬,做鏡餅。
要搗全家人吃的分量,總共要搗五臼。
外婆前一天就買好糯米,當天早上四點鐘起床把糯米炊熟。
終於要開始搗麻糬了,搗杵的工作當然非女婿莫屬。
「嗨!」
「嗨!」
外婆俐落地加水、翻轉麻糬。
姨丈們配合時機,你一捶、我一捶,合力搗好五臼的麻糬。
在那個時代,鄉下地方自家搗麻糬做鏡餅的家庭還很多,都市的家庭大概沒有場地可搗,幾乎都是買現成的。
姨丈們做完不習慣的重勞動後,一個個筋疲力盡。
多日不見的阿姨們,則一邊把搗好的麻糬揉成圓圓的鏡餅,一邊熱鬧敘舊。只有我母親忙著中餐館的工作沒有來。
表兄弟姊妹也都到齊了。
「媽,弄髒了,幫我擦擦。」
「媽,跌倒了,幫我呼呼。」
看到他們向母親撒嬌的模樣,我忍不住思念起母親。
「昭廣,過來吃啊!」
阿姨把剛做好的鏡餅灑上炒熟的黃豆粉遞給我,我沒伸手。
「我不想吃!」
我衝出家門,一路跑到河邊,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媽,妳為什麼不回來?別的阿姨都來了!」
我邊哭邊對著河水大喊,旁人看了或許覺得我很可憐。
可是外婆卻對我說:
「昭廣,過來幫忙。」
要我陪她把剛做好的鏡餅分送四鄰。
搗麻糬雖然熱鬧快樂,但這回憶還是微微帶點苦味。

塑膠飛機今昔物語

最近,我開始走路健身,我在佐賀蓋房子後認識的鄰居左武說:「那多無聊。」(左武年紀約五十歲,無職在身,是我的最佳遊伴。)
於是我約他,「一起走一趟看看,從我家經過赤松小學走到城南中學。」
赤松小學和城南中學都是我讀過的學校,說起來這也是回溯記憶的特別路線。
他躊躇不前。
「往返要十公里耶!」
「十公里不是剛好嗎?我們可以邊走邊聊。」
我半強迫地約他,本來就好說話的他,終於答應同行。
走出家門約十分鐘左右,一路上都是稻田。
進到佐賀市內,終於看到零零星星的房子。
正是秋涼時節,家家戶戶的院子裡都結著累累的柿子。
「左武,偷幾個吧?」
我想起小時候常做的事情,不由得興奮地說。
「師傅,會被抓的。」
他意外地露出老實的一面。
小時候不會想太多,肚子餓就想偷摘,聽他這麼說,心想也沒有五十多歲的偷柿賊吧,於是打消念頭,乖乖地走過。
就在那時,院子裡走出一位年齡跟我差不多的歐巴桑,問我:
「洋七桑,想要柿子嗎?」
「你怎麼知道?」
我訝異地反問。
「你們兩個從剛才起就一直盯著柿子看啊!」
她笑著說。
受到她笑容的鼓勵,我點頭說:「對,我想要。」
「喜歡多少儘管摘。」
她親切地說。
我和左武摘了六個柿子,跟她道謝後,繼續往前走。
我們都沒想到要洗一洗柿子,就這樣邊走邊吃。
「左武,柿子果然是剛摘的甜。」
左武邊吃邊點頭。
兩個男人邊走邊吃,感覺像一下子回到四十多年前,有種莫名的欣喜。
不久,走進住宅、商店林立的巷道裡。
「師傅,有模型店!」
左武突然止步,興奮地說。
我笑著回答:「五十多歲了還進模型店,不覺得蠢嗎?」但就在那一瞬間,我的眼睛被裝飾在櫥窗內的一架飛機深深抓住。

小學三年級時,班上流行玩塑膠飛機。
我央求外婆幫我買模型飛機。
外婆說:「回家後再幫你做。」
我覺得這答案很奇怪,但還是充滿期待,回到家裡問外婆:
「阿嬤,塑膠飛機呢?」
「在菩薩前面。」
抬頭一看,佛龕上並沒有塑膠飛機,只有報紙折的紙飛機。
我當然不依。
「阿嬤,這不一樣啦!」
可是外婆充滿自信地說:
「這個才好,你看!」
她把做好的五架紙飛機一架架飛給我看。
「佐賀新聞、西日本新聞、朝日新聞、每日新聞、讀賣新聞,你看,各式各樣,很有趣吧?它們不會掛到樹上,也不會被屋簷勾住,比塑膠飛機好玩多了。」
看著外婆拚命飛著紙飛機,我知道我們沒錢買塑膠飛機。就在那一瞬間,我高興地叫著:
「真的耶,阿嬤,這個比較好玩。」
距今已經四十五年了。
我被吸進去似的走進模型店,買了塑膠飛機。
小時候一架只賣一二日圓,現在賣八四日圓。
回家打開一看,除了木製的螺旋槳改成塑膠的,其他部分和過去完全相同。
我立刻動手組裝。
「明明說模型店好蠢的,還不是……
左武一邊嘀咕,一邊幫忙。
總算組裝完成,約好明天膠水乾了以後再飛。
第二天是個清朗的晴天。
左武依約而來,我還約了剛好來玩的女兒、女婿、附近的田中太太和好友南里君,一起到附近的小學。
「這麼多人看著,飛機也會覺得不能漏氣而好好飛吧!」
看著總共六個大人的陣仗,我暗自高興。
到了小學的操場,大家看我拚命轉動螺旋槳的樣子,都說「可能飛不好吧?」
我說:「沒問題、沒問題。」
拿著飛機離開眾人一段距離,站在操場正中央。
「好,飛吧!」
我想奮聲大吼,但不知為什麼,眼淚直直落,喊不出聲音來。
腦子裡浮現一幅光景。
有人在放學後宣布:
「大家先回家,拿了飛機就來集合!」
大家拿著塑膠飛機到校園集合後,只有我拿的是紙飛機。
想起那時的悲傷懊惱心情,眼淚奪眶而出。
淚眼模糊中,我用力射出飛機。
飛機違背大家的期待,直上青天,在高空飛舞。
「飛了!飛了!飛了!」
我擦著眼淚,追著飛機跑。
飛機直向南飛,飛過湛藍的天空,不久,掉落在小學的游泳池裡。
一舉飛天固然很好,但是貼在機翼上的紙濕得不成樣子,游泳池四周也圍著鐵條網,沒辦法去撿。
「啊!」
我有些沮喪,背後卻響起掌聲。
回頭一看,大家都在為我鼓掌。
「隔了四十二年再做,還是一飛即起。」
我得意地說。
「師傅,厲害!厲害!」
掌聲更大。
我既高興又難為情,淚水又流出來。
讓人看見我哭,感覺很不好意思,我沒有立刻回到大夥兒身邊,反而像孩子頭似地大聲嚷著:
「小學時也是這樣飛,得到冠軍哩!」
我又說謊了。
即使過了五十歲,我的撒謊毛病依然。
不過,和左武一起走路真好。
能夠遇到有柿子樹的人家,也遇到塑膠飛機。
人能到處走動,遇見形形色色的人事物,比悶在家裡好。
別老是藉口夏天熱、冬天冷,到外面看看嘛!
或許會遇上許許多多新的、舊的回憶。

後記 超級阿嬤的龐大遺產

我在二○○一年出版了小說式散文集《佐賀的超級阿嬤》,描述我和外婆在佐賀生活的點點滴滴。
該書原本是由月光工廠出版,透過廣播電視的介紹,引起極大的迴響,二○○四年改由德間書店出版文庫版。
在出書之前,我強烈地想讓大家知道外婆的事蹟,就在「B&B」的相聲表演,還有演講會的主題中,常常談到外婆。
我因而發現,我的能言善道真的是遺傳自外婆。
我和頭腦精明反應快的外婆對話,直接成為我相聲表演的原點。
我現在的題材都是外婆的故事,講述各種風貌的外婆。
外婆的話真的很有意思,而且令人感動。
因此看了前書的讀者,或是聽過我相聲表演的人,都寫信鼓勵我,或者跟我說:「再多講一點你外婆的事情。下本書什麼時候出版?」
受到大家的鼓勵,第二本書得以出版。
我想傳達外婆的超級人生觀,按照主題分章,希望讀者喜歡。
如果能夠透過本書,將我得自外婆的許多助益、即使只有一點點分享給讀者,我就覺得很好了。
這是我的書,也不是我的書。
它是外婆留下來的書。
正因為如此,我可以毫不謙虛地說:
「請大家務必一讀,絕對很有意思!」

最後,我要感謝參與本書出版的各位。
由衷感謝。
更要感謝留給大家龐大遺產的外婆。
阿嬤,謝謝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