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理想主義者,追求存在的自由─侯文詠

2006111800:17

我是理想主義者,追求存在的自由─侯文詠

他是不老的頑童,是不被答案限制的哲學家,總在生命轉角用心思考;是拿筆的革命家,相信人比體制大,描繪社會最真實的樣貌;他說這個地方給了他很多美好的東西,他要在自己最好的四十歲的時候,回過頭來關心這裡。

【採訪/張雅婷 資料提供/侯文詠、皇冠文化、公共電視】

原著是我跟讀者共同擁有的東西,我沒有那麼大的權力去改變它,但是當它變成電視劇時,我就有機會賦予它新的想像。

野:最近有兩部您的作品被拍成電視劇,分別是《白色巨塔》跟《危險心靈》,您笑稱自己是《白色巨塔》的「武術指導」,負責監督每場開刀戲,但是對於《危險心靈》,您卻全程參與,還親自擔任擔任的製作人,可以談談您當製作人的心得嗎?

侯:這次會出來當製作人其實有點不得已,剛開始映畫(《危險心靈》的製作公司)來找我談,我們去各大商業電視台遞案,但是他們都不看好這部片,希望能在片子裡加料,但我覺得這樣就會模糊焦點,幾經波折,最後才找到公共電視,因為我、映畫跟公視之間有很多不同意見,如果我不管就會變成多頭馬車,只好出面統籌,運用我的資源讓這部片順利產生。

野:這次是您第一次擔任製作人,也是易智言導演第一次拍攝電視劇,談談您們合作的心得。

侯:我本來不認識易導,是因為看了《藍色大門》才去找他,在討論的過程中,我發現彼此的想法很一致,我們決定了一個核心後,整個劇的架構走向、情節大綱、人物設定大概都講好了,不過拍電視劇的資源有限,我盡了一切力量,就為了能支持導演把我們討論好的一切表現出來,我們的合作關係就像雙人舞,他是舞姿曼妙的女舞者,而我是強而有力的男舞者,我只要盡全力把他抬起來,讓他好好表現,吸引觀眾的目光。

野:製作人跟作家很不一樣,電視劇跟書也有所不同,為了劇情,改編經常會跟原著不太一樣,您如何看待「改編」這一件事?

侯:很多作者會怕改編的東西會跟原著很不一樣,我是一個比較「民主」的作者,不求每部作品都要改編成電視劇,很多人跟我談改編企畫,我都沒有答應,因為我將「改編」視為「再創作」,如果要改編,整個企畫跟合作對象必須讓我有新的想像空間,像之前跟王小棣導演合作《大醫院小醫師》、這次跟易導合作《危險心靈》還有跟蔡導(蔡岳勳)合作《白色巨塔》,都是因為我覺得這些導演可以用不同的觀點,以影像來詮釋我的原著,我可以完全信任,讓他們去編劇;另外,從二○○三年《危險心靈》出版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年,我的年紀大了一點,對原著也有了新的想法,但是我不會去改變原著,因為那是我跟讀者共同擁有的東西,我沒有那麼大的權力去改變它,但是當它變成電視劇時,我就有機會賦予它新的想像。

野:您曾說過希望讓作品自己發生影響力,目前《危險心靈》正在電視上播出,您希望它能產生什麼影響?

侯:我所希望的影響正在發酵中,在公共電視的討論區還有PTT(台大的BBS)的戲劇版上,數以萬計的網友不斷上網留言討論劇情,有叫罵、有諒解,這樣的對話是很難得的。在台灣,青少年一直沒有被看見,大家不認為他們會思考,只想賺他們的錢,給他們穿球鞋、看電影,但是從不討論他們的心事,這樣有點糟糕,《危險心靈》所呈現的問題,可能大家都想過、經歷過,但卻沒有拿出來討論,在這些問題中,大家都很辛苦,到底誰錯了?似乎大家都錯了,就像警匪片裡,所有人都拿著槍指著對方,好像拿著槍才有說話的權力,結果所有人只能在小房間裡不斷打轉,到底誰可以把槍放下?這需要信任!我們能不能好好溝通,找出一個大家都不辛苦的方法?

我希望藉由這部戲促成大家溝通,有溝通,就有改變的機會,凝聚正面的力量、建立信任,進而形成新的標準,什麼是「好」的標準,就像我在討論版看到的,學生、老師都出來表達自己的意見,甚至雙方因為立場不同開罵起來,但是過了幾天又能彼此諒解,學生認為老師可以督促我,但是不能羞辱我,老師也發覺自己的出發點是善意的,但是方法可能是傷害的,這樣的對話從兩邊沒有交集的互罵,到逐漸形成共識,建立一個學生、家長、老師都能接受的標準,過去沒有共識的原因,是因為青少年被摒除在外,既然什麼都是別人決定的,他們就會選擇性的接受,所有享樂他們都要,所有管教通通不要,如果他們變成「草莓族」,某種程度也是大人造成的,若能把他們的意見納進來,所有管教,都能經過他們的同意,讓他們學習自我負責,才會成長。

我很在乎那些正在長大的孩子,他們怎麼長大?長大後會變成怎樣的人?又會怎樣影響下一代?畢竟人的文明是因為那些不斷長大的孩子才能不斷進步。

野:《危險心靈》中反映出整個社會的主流價值太過單一,把讀書當成唯一大事,您在書中也有提到美國、法國的例子,您覺得造成東西方差異的主要癥結在哪?

侯:我在書中一直填充不同的想法,其實很難說誰比較好,西方自從文藝復興以來,開始超越東方文明,他們會問「為什麼」,這個傳統來自希臘的蘇格拉底,用革命的精神,藉著問「為什麼」追求更多的知識,所以他們的文化是活的,不斷懷疑思考、不斷推翻成長;東方文化不容許自我懷疑,講究傳承、相信權威,我們從黃帝堯舜禹湯一路下來,但如果一開始黃帝就是錯的怎麼辦?

以前我很討厭背書,覺得背書是一種缺乏想像的教育方式,所以我考完聯考就把「中國文化基本教材」燒掉,但是到了這個年紀,我又開始重看論語,我發覺那些經典也有厲害的地方,而且,其實西方從小也在灌輸基督教的東西,也是背了就有獎品。

我不覺得西方比較好,而是我們應該要更有自信一點,去找出一個比較好的教育方式——覺得昨天不好就應該改變。很多老師都在講,忍耐一下,唸書的痛苦都會過去,但我覺得改變是必須的,我很在乎那些正在長大的孩子,他們怎麼長大?長大後會變成怎樣的人?又會怎樣影響下一代?畢竟人的文明是因為那些不斷長大的孩子才能不斷進步。

野:當初寫《危險心靈》是因為您唸書時曾經希望「有一天可以廢除聯考」,在您求學成長的過程中曾有叛逆的行為或念頭嗎?參與課外活動算是您的一種反抗嗎?如果重新成長一遍,您最希望做什麼事?

侯:我國高中的時候很乖啦!雖然那時候有一肚子的想法跟不滿,但是那些不滿都被「害怕」給壓抑了。我做了很多那時候別的小孩不敢做的事,參加課外活動、讀閒書,這是內在的一種叛逆,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證明我的存在,但是有一個前提:功課一定要顧好!其實我很謹慎,考不好也會痛苦,當然我還滿會考試的,不過當我考上醫學院的時候卻很難過,遺憾那一段青春年少就這麼過去了,我想讀者會在我的書中獲得感動的原因,是因為很多人都跟我有相同經歷,考得好的人痛苦,考不好的人更痛苦,沒讀到也沒玩到,所以那段往事就變得不堪回首。

如果讓我再度回到那個時候,我希望可以再長高一點!如果我把唸某一科的時間拿來運動,那我的身體會變得多不一樣!我們的教育很值得再思考,為什麼在身體最需要發展的時候,偏偏要一直坐在教室唸書?為什麼在應該要碰觸人群、碰觸情感的時候,卻不准我們交男女朋友?而且只能跟功課好的人作朋友?功課很重要,但是有重要到「獨裁」的地步嗎?為了功課,把其他是通通捨棄?

西方的小孩可以盡情運動,所以他們身體很早熟,而東方小孩則是的想法太早熟,有點老化,我們從小就一直想著「前途」,不斷唸書補習,就為了將來成為資本主義社會中「市場有用的人」,小孩學了這些東西,我們的國力就會比他們強嗎?我們受制於「成績」的威權,但是成績不等於成就,學習也不等於學測啊!

野:《我的天才夢》當中呈現您思維的轉變,由追求領先卻陷入迷惑,到拋下世俗標準全心寫作,您怎樣看待成長中的迷失?

侯:追求的過程本來就會迷失,一定要走錯路才會成長。有一次,我小孩學校校車停開,我想從學校走到家不過十分鐘,就讓他自己走回來,沒想到過了好久他還沒到家!我急忙出去找,才發現他迷路了,於是我帶他回學校,讓小孩帶我走一次他剛剛走的路,每到一個路口,就問他剛剛怎麼決定方向,再跟他說怎麼走比較近。家長不能「越位」,不能用車子一路把他載到終點,這樣他永遠不會知道路,一定要自己走一次才算數。

野:您對教育頗有想法,您自己也有兩個兒子,可以分享一下您教育小孩的方法嗎?

侯:我對孩子的管教,一定要經過他們的同意。很多家長管小孩都很焦慮,每次唸小孩就講一堆,亂槍打鳥,只是在發洩焦慮。如果要管教小孩,一次教一件事情就好,我從來不會為了成績去罵我的小孩,只要求核心的東西:EQ 跟信用,繞著這兩個課題在生活中不斷提醒他們,例如這次世足賽,魯尼被舉紅牌下場,我的小孩就知道,如果EQ不好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另外像信用,答應別人的事就要做到,時間是紀律,也是信用,我的小孩愛晚睡,我太太唸了好幾年,都沒改變什麼,我問他們:你覺得你應該幾點睡?應該幾點起床?我們訂出時間,每天記錄,如果你今天晚了半小時,明天補回來也可以,這是責任、榮譽。就當我們在賭博,我會提供他們很多書跟影片,如果他們遵守約定,就有獎勵,如果做不到,就不能看影片了,結果這幾個月下來,他們已經能夠自我管理了,因為這個架構是他們認同的,最近暑假到了他們跟我要求晚起一點,我同意了,規矩還是一樣。

野:能不能推薦什麼書給青少年,刺激他們主動思考?

侯:《麥田捕手》,在《危險心靈》中的小傑在圖書館看到一本書看到哭,就是在看《麥田捕手》,這本書真的滿好的,易導在戲裡面也有把它拍出來,建議大家去看看。

寫實文學的重要性在於它取代了報紙的功能,例如教改,報紙寫了那麼多也許不如一部連續劇來的深刻……

野:在您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您淵博的知識,例如《危險心靈》中就有提到《聖堂教父》、《聖經》、《漂鳥集》等等各種類型的書,可以談談您的閱讀經驗嗎?

侯:年輕的時候,我是一塊一塊有結構去讀,從中國文學張曉風、朱西甯、白先勇,到當時的禁書沈從文、老舍、巴金,後來接觸了西洋哲學,希臘的蘇格拉底一直到羅馬時代等等,到現在,我已經不挑了,歷史、人文、美學、建築,只要「好看」什麼都看,最近我還看了有關香料的書。對我來說,讀書就像喝水一樣,水是沒有口味的,就是必需品;閱讀的快樂在於我可以進入書裡面的世界探險,突破很多不自由的限制,可以增廣見聞、開闊生命。

野:當醫生需要理性,作家需要感性,兩者是衝突的還是有共同點的?從您開始寫作到現在,寫作對您的意義有沒有什麼樣的轉變?

侯:其實當作家更需要理性,因為寫長篇小說要有結構,當醫生更需要感性,因為醫生是處理別人的生死,那不是理性可以解決的;兩者共同點都是在捍衛別人、給別人希望、慰藉,有衝突的只有時間上的衝突,我在當醫生時充滿罪惡感,常常覺得時間不夠,應該要多救幾個人,當作家也是,總希望能有更多時間來寫作,到最後我必須作出決定,雖然大家都知道當醫生是比作家更好的選擇,但是我想更自由一點,那種自由是「人存在的自由」。從《白色巨塔》到《危險心靈》,我一直在思考到底是人比較大還是體制比較大?我們一直認為人是自由的,但是當我在書中呈現「人比體制小」的時候,竟然獲得很大的共鳴!

這讓我嚇了一跳,其實我很矛盾,我可能是個理想主義者吧!如果真的體制比人大我就不用寫小說了!盡量設法在體制內活得比較好就好了,就是不甘心才會寫小說,作家就是相信「人比制度大」。年輕的時候,寫作是一種炫耀,可以以情書給女生、證明自己有才華;現在我藉由寫作來釐清我是怎樣的人?我跟世界的關係是什麼?寫作成為我跟別人溝通的中介,我需要它(寫作),比它需要我還多,也許老了以後我還要拿錢出來拜託別人讓我出書……。

野:您的作品都反映了您的生活與觀察,您覺得您算是「寫實派」的作家嗎?您是否希望台灣的電視劇也能「寫實」?

侯:會變成寫實是因為台灣近年寫實的東西太少,我們不太談當代的東西,台灣這幾年的變化等於歐洲兩百年來的變化,包括民主化、金融改革、教育改革,我們生活在動盪中,變化很大,但是我們主流的大眾文學多半是奇幻的或驚悚的,缺了寫實這一塊。我希望能幫助優秀的導演,留下「好的」電視劇,台灣的觀眾真的很好,只要用心就會被看到,媒體可以作很多事情,不是說媒體不能有「娛樂」,而是娛樂的部分太多了。反觀日本的寫實一直都在,日劇的內容有銀行、保險、律師等等,那就是他們的社會啊!

寫實文學的重要性在於它取代了報紙的功能,例如教改,報紙寫了那麼多也許不如一部連續劇來的深刻,如果有更多像《危險心靈》一樣的作品,我們就不用只聽專家硬梆梆的理論;沒有寫實文學,我們只能從報紙、政論中去看事情,對於現實世界的觀點變得很膚淺、單薄甚至偏激,有了這些作品,討論事情會有更深刻的層次。

【本文章節錄自2006年八月號yaputo野葡萄文學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