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主義與女性自覺──易卜生劇作《玩偶之家》

2006111621:26

個人主義與女性自覺──易卜生劇作《玩偶之家》

《玩偶之家》徹底展現了易卜生的女性主義立場,但支撐在這個立場背後的則是易卜生所有作品所涵蓋的普遍精神,那就是個人主義,這無疑是更為廣泛旦更為積極的人生哲學,因此,即使過了一百多年之後直到今天,易卜生的作品仍能歷久彌新,...

【文/劉森堯】

易卜生寫《玩偶之家》的年代(一八七九年)正是西方性觀念最保守同時也是女權最低落的時代,那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鼎盛時期,卻是西方文明史上少有的一個保守時期,女性地位低落得無以復加,易卜生在這樣一個時代寫出像《玩偶之家》這樣為女性講話的戲劇,說來算是一件石破天驚的事情,他扭轉了男尊女卑的封建觀念,並啟發了女性的自覺。

《玩偶之家》徹底展現了易卜生的女性主義立場,但支撐在這個立場背後的則是易卜生所有作品所涵蓋的普遍精神,那就是個人主義,這無疑是更為廣泛旦更為積極的人生哲學,因此,即使過了一百多年之後直到今天,易卜生的作品仍能歷久彌新,因為女性主義在喚醒了女人的自覺之後,仍得面對另一個人生的重要課題:如何努力去做自己的問題。因此,《玩偶之家》可以說是結合了女性主義和個人主義的一篇偉大傑作。

這齣戲劇在十九世紀下半葉之時所引起的衝動是史無前例的,連易卜生自己也是始料未及,其中許多衛道人士更是群起而攻之:女人如果不安於室,這個社會不是要崩潰瓦解了嗎?當時另一知名戲劇大家史特林堡也站在反對立場,他認為易卜生只寫出男人如何迫害女人,為什麼不控訴女人如何迫害男人呢?但另一方面他還是讚許《玩偶之家》對不美滿婚姻的質疑。在那個時代的西方社會存在著多少個諾拉,她們生活在封建的父權體制下是多麼的痛苦和無奈,她們一旦淪入不美滿的婚姻狀況時,毫無反抗之餘地,諾拉率先走出這一步,她以無比的勇氣離家出走,拋夫棄子。一八七九年,諾拉跨出門檻是一小步,但在人類文明進化上卻是一大步,這一步撼動了女性的自我覺醒,邁向新生。如果說兩千年前的希臘悲劇《朱葉亞》只是一篇女性主義的告白,那麼《玩偶之家》則無疑可看成為女性主義的行動先鋒。

根據西蒙‧波娃在《第二性》一書中的說法,歷史上女人的困境是環境造成的:女人不是生成而是變成的。更確切的說,女人的困境是男人造成的,在傳統的封建父權社會中,女人從小就被教導要服從男人,她們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服務男人和取悅男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正是諾拉在劇中提出來要加以嚴酷批判的封建觀念。她說她只是從父親手中轉到丈夫手中而已,未出嫁時在家扮演聽話的乖女兒,出嫁之後變成時時要取悅丈夫的溫馴妻子,她始終無法去做真正的自己,所以在劇中的最後一幕,諾拉覺醒的第一步就是尋回自己,而尋回自己的首要步驟就是離開丈夫。她說:「如果我要了解自己和有關自己的事情,我就得尋求自立,因此,我不想繼續留在你身邊。」諾拉今天之所以能夠下定決心離開丈夫,就是因為她已找到了自立的門路。傳統封建社會中,女人之所以必須仰賴男人鼻息而受制於男人,就是導因於無法自立,我們看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片中那些失敗的女人即是如此,她們不但受制於男人,甚至還為了爭寵而互相鬥爭。西蒙‧波娃因此肯定並強調,女性自我覺醒的先決條件就是尋求自我獨立。

弗洛依德在談到女人問題時曾問:女人到底要什麼?這個問題很容易回答,諾拉的行為已經解答了一切,她要的是尋求自我的空間。當女性主義發展到一個地步時,女人要求的是個人的獨立自由空間,發展到極致,就是個人主義。諾拉除了想做「自己」之外,她更想要做的是一個「完整的個人」。在《玩偶之家》的最後一幕,當諾拉和丈夫攤牌之時,丈夫批評她不肯為丈夫和孩子負起該負的責任,她的回答很理直氣壯:我有更神聖的責任,那就是對自己負責任。這顯然是個人主義的最佳告白,在這個世界上把自己修善完整應該是人生的首要之務,換言之,努力去做一個美滿完整的個人,恐怕會比道德至上的高調更實在一些。一個人如果沒辦法把自己修行好,如何去與別人負責呢?個人主義和自私自利似乎只是一線之隔而已,有人批評諾拉自私自私,只考慮自己,不顧家庭和小孩,但透過覺醒,易卜生卻賦與她一副新的女性形象,或者說,給予她一種新的人生價值觀,她一直處在一種弱勢地位,她迷失了自己,有朝一日她覺醒了,而且有勇氣拿出具體行動,這不單只是女性的覺醒,甚至也是人的覺醒。突然間,這種人生的視野變寬廣了,也變得更符合人性。人只有先把自己做好,才能再去談論其他,只有先愛自己和先對自己負責,然後才可能去愛別人和對別人負責。

如果說《玩偶之家》是一篇傑出的偉大劇作,除了有豐富的內涵之外,在技巧形式上必定也有其突出之處,美國著名的易卜生專家邁克‧梅爾(MichaelMeyer)在其大著《易卜生傳》一書中提到這齣劇本時就說,用簡單明瞭的經濟手法襯托出壯闊撩人的主題,可以說是易卜生最為過人的表現技巧。全劇五個人物,簡單的場景,加上日常生活的平凡對話,一步一步將戲劇劇作提向高潮。事實上,支撐本劇的戲劇動作和故事線索可說極為單純,整個結構很像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由現在去撥開過去的因,逐漸推向此時此刻的果,前後互為因果,其中有兩條互相交織的線索,其一是過去諾拉為救丈夫的健康而假借父親的簽名向人告貸,其二是現在丈夫當上了銀行經理,人事更動中欲開革他所不喜歡的一個人,而這個人恰巧是諾拉的昔日債主,手上握有她假冒簽名的把柄。這兩條線索交織一起,營造出最後一幕精彩無比的衝突高潮。我們看到一個表面看似安和樂利的幸福家庭,實則暗潮洶湧,背後潛藏許多經年累月的壓抑因子,輕輕觸碰,一發而不可收拾。

易卜生突顯事件的技巧,邁克‧梅爾稱之為文學的「立體主義」,好比繪畫上崇尚及立體主義時代的畢卡索作品,用簡單的塊狀線條去凸顯作品的宏偉性格,並顯現其有力的總體效果。易卜生展現高潮的方式是漸進的,並且帶著懸宕效果,然後逐步推向一個爆發點,呈現了西方現代戲劇史上少見的精彩結尾:諾拉跨出家門,義無反顧,留下一個錯愕不堪的丈夫,叫著諾拉的名字。

作者簡介:
劉森堯,台灣東海大學外文系學士,愛爾蘭大學愛爾蘭文學碩士。劉森堯教授是七○年代後期到八○年代初期台灣電影界的重要影評家,近年重心則由電影轉向文學,並有《電影生活》,《導演與電影》,《天光雲影共徘徊》、《母親的書》、《2005/劉森堯》等作品。

【詳見263期《聯合文學》九月號】

引用自:http://unitas.udngroup.com.tw/web_old/b/200609/Storyb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