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在微笑 MANNEN SOM LOG---書摘

2006112300:28

作者:賀寧.曼凱爾

 

霧,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像野獸般撲了過來。他想,霧使人無法看清彼此,我從來就不習慣這種起霧的天氣,雖然我一輩子都活在常有大霧的尚儂省。

那是一九九三年十月十一日,晚上九點整。

那霧自海中升起,並迅速蔓延過來。那是在布魯薩普附近,當時他正行駛在回禹斯塔的路上。當他的車直接駛入那團白茫茫的霧氣時,一切就這麼發生了。

忽然間,一陣恐慌向他襲來。

他想,我怕霧,但其實,我更怕的應該是那個人,那個我剛才在法恩島城堡見過的人。他是個和藹可親的男人,屬下總是謹慎地站在背後,他們的面孔總是留在陰影中,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威脅感。我應該好好想想,因為現在我明白了他那友善的微笑背後隱藏的東西──他那張看來正派而值得信任,戴著模範公民面具的臉孔後所隱藏的東西。我該怕的是他,而不是這從哈訥灣飄來的霧。現在,我明白了,他是那種會毫不猶豫下手除去障礙的人。

忽然間,他意識到自己今天很反常。他今天一直不停地注意著後視鏡。

他又想到:我在害怕,現在我明白了,我是在逃離。我在逃避法恩島城堡高牆後所藏的東西。我知道,他們已經曉得我知道他們的事了,只是我知道多少?但我知道的這些事已足以讓他們不安,這些事也違反了自己年輕時通過律師資格考試後立下的誓詞──那包含著神聖責任和義務的誓詞。難道他們害怕的竟是個老律師的良心?

黑暗中,他摸索著打開收音機。一位男性播音員正在報導最新的基因科技,可是他根本無法靜下心來聽這些新聞報導。他看了看錶,馬上就要九點半了,後視鏡裡仍舊一片漆黑,霧似乎愈來愈濃了。他在濃霧中小心翼翼地加重油門,稍微提高車速。每多離開法恩島城堡一公里,他心裡就愈踏實一點。

 

他試著強迫自己理清頭緒。

事情是怎麼開始的?這得從那通平凡無奇的電話留言和桌上的字條說起。字條上寫著:現有一份商務合約急需您協助審核。雖然他不認識署名者,但還是回覆了那通電話。要知道,他的小型律師事務所坐落在瑞典一個不起眼的小城市,所以他們絕不能輕易讓客戶從手上溜走。至今他還記得電話裡那男人老練的聲音。他操著瑞典中部口音,口氣聽起來使人感覺到他的時間相當寶貴。

幾天後,他們約在禹斯塔的大陸飯店見面。那天,他提前抵達飯店,在餐廳角落選了張桌子坐下。那個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男人穿著深藍色西裝向他走來,看起來頂多五十歲,不知為何,這男人看起來與這裡的寒冷氣候或禹斯塔這個小城就是不搭調,他就像個陌生人般地出現,曬得黝黑的臉上似笑非笑。

這就是他對法恩島城堡主人的第一印象。這個穿著深藍色西裝的男人,除了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之外,沒有任何明顯的特徵。他整個人就像一個宇宙,讓人摸不著頭緒。而他那些略帶威脅感,像影子般跟著他的屬下,則像衛星一樣圍繞著他,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機警地保護著他。

他那些影子般的屬下那時應該也在場。但他已記不得當時彼此是否互相介紹過,只記得他們坐在後面的一張桌子旁。會面結束時,他們雖然沒有說話,但的確同時跟著站了起來。

輝煌的時刻呀!他略帶苦澀地想,我真是蠢到極點,竟然相信會這種事情!身為律師的我,是不能任由思緒被幻想中的美麗前景打亂的。至少在此時此地不能再發生這種事。不過,這小小的律師事務所的確該感謝這面色黝黑的男人,因為半年後,與他有關的業務所帶來的進帳就佔了事務所總收入的一半。而一年後,事務所的收入更是翻了一倍。銀行帳款總是準時進帳,他們從來不用發催款通知。後來,他們甚至有了經費重新裝修辦公室所在的那棟房子。儘管有些業務手續十分繁瑣複雜,但這些鉅額交易看來似乎都在合法範圍之內。法恩島城堡的主人業務範圍遍佈世界各地,但那些貿易地點似乎十分隨機,沒有邏輯可循。他常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傳真、電話,有些甚至是衛星電話。這些通訊大都來自他很少聽說的城市,甚至在他會客室皮沙發旁的地球儀上,也很難找到那些城市的名字。儘管這些事有時讓人覺得費解,但至少所有交易都合乎法律程序。

這是個新時代啊,他又想,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身為律師,我應該要感謝那個法恩島城堡的人,感謝他在電話簿裡這麼多人中,偏偏挑上我當他的律師。

他的思路突然被打斷了,有一瞬間他甚至以為真的出現了幻覺。然後,他的確從後視鏡中看到一部車的兩個前燈。那部車正朝他駛來,而且離他已經很近了。

恐懼又驀地回頭控制住他。他們還是決定跟蹤他了,他們還是懷疑他,怕他違背律師誓言而洩漏了機密。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踩油門,衝進那團白霧,趕快逃跑。他渾身上下直冒冷汗。後面的燈光已離他的車愈來愈近。

他那些影子般的屬下,那些保鑣,是會殺人的,他暗自對自己說,我一定可以像其他人一樣逃脫的。

那輛車在一瞬間超越了他。在與他擦肩而過的車子裡,他模糊地看到一個老人灰色的臉龐。很快地,那輛車的紅色尾燈就消失在濃霧裡。

他從口袋抽出一張紙巾,擦著滿是汗水的額頭和脖子。

馬上就到家啦,他安慰自己。不會出事的,杜勒太太一定在日程表上親手標明了我今天去拜訪法恩島城堡。沒有人會這麼做,那男人肯定也不會派保鑣在一個老律師的回家路上把他殺死的。真這麼做的話就太冒險了。

將近兩年後,他才慢慢察覺到事情有點不對勁。他所做的其實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他幫他們審核一系列的商務合約。在審核的過程中,他發現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問題:總是有幾個數字會突然對不起來。一開始他以為是因筆誤而不小心寫錯數字。但後來他仔細看了整份合約後才明白,原來那是有意策劃的陰謀。什麼資料都不缺,一切都合情合理,但最後的結果卻十分驚人。當時已是深夜,他靠在辦公室的椅背上想了半天,這才明白,他的確是發現了他們的犯罪證據。起初,他不願相信這點。但他最後不得不相信,除了他們的確犯了罪的事實外,別無其他解釋。直到天色微亮,他才從辦公室出來,走路回家。走到斯托托耶特街附近時,他停了下來,又想了好久,他一直擺脫不了法恩島城堡主人在進行經濟犯罪的這個想法。但是根本沒有其他解釋。他們欺騙了出口監督管理局,大筆大筆地逃漏稅,偽造文書。

之後,他把來自法恩島城堡的所有資料重新審核了一遍,裡面都有類似的黑洞。於是他漸漸明白了他們進行的經濟犯罪細節。但他甚至不敢、也不願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所進行的經濟犯罪事實,此刻正不容置疑地擺在他面前。

然而,對於這件事他並沒有採取行動,甚至沒有向兒子提起過。

為什麼?因為他內心深處仍然不相信這個事實嗎?難道沒有人發現整件事的異常之處?連稅務局也沒發現?

難道他發現的這些蛛絲馬跡是個不存在的秘密?

是他太晚發現這一切了?還是從一開始就太晚了?或是從那個男人變成律師事務所主要客戶時才變得太晚的?


霧似乎愈來愈濃了。或許等快到禹斯塔時,這霧就會慢慢散去。

同時他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現在他明白了,法恩島城堡的那個男人雙手沾滿了鮮血。

他得和兒子談談。不管怎麼樣,瑞典還是個法治國家。儘管像經濟犯罪這類的事情不斷侵蝕並削弱著這個國家,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的沉默助長了這個過程。鑑於自己在這麼長的時間內對這種事視而不見,他不能縱容自己繼續保持沉默。

他這才發現,自己從來不曾為自己的生活做主。

然後他突然緊急煞車──

有個東西出現在車前的燈光裡。剛開始他以為是隻兔子,後來才看清楚,原來那不是兔子,是有個靜止不動的東西橫在霧中的公路上。


他停下車,將車前的霧燈切換成近光燈。

路中間放著一把椅子,一把普通的木椅,上面坐著一個與真人大小差不多的玩具娃娃,那個玩具娃娃有張白色的臉。

那也可能是個真人,一個看起來像玩具娃娃的人。

他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胸中『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霧在車燈的光束中晃動。

他的眼睛沒有欺騙他,公路上確實有把椅子和一個玩具娃娃。他的感官沒有欺騙他,剛才的恐懼不是沒有緣由的。他又不自覺地看了看後視鏡,還是一片漆黑,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把車開到離那把椅子和玩具娃娃約十公尺遠的地方。

玩具娃娃跟真人差不多大,不過不管怎麼說,那絕對不是隨便綑紮、用來嚇唬小鳥的稻草人。

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他想。

他的手不停地顫抖。他關掉收音機,輕輕地把手伸進車外的濃霧中。周圍一片寂靜,本來果敢的他慢慢地開始動搖了。

他的動搖不是因為大霧中立在他面前的那把椅子,也不是因為那個幽靈般的玩具娃娃,真正影響他的是另一種東西,一種藏在背後,而他又無法看見的東西,也許是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

我是真的在害怕,他再次對自己說。恐懼使他思路混亂,他已不能清晰地思考問題。

最後,他還是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真沒想到,車外的空氣竟是如此清涼濕潤。

車燈直射馬路中間的椅子和玩具娃娃。他下了車,眼睛直直盯著那兩樣東西。他覺得這很像是一齣舞台劇,真正的演員似乎馬上就要出場。這是他最後的想法。

就在這時,他聽到背後有點聲響。

他想轉過身去,但他再也做不到了。

他的後腦勺上遭到重重一擊。

當他倒在柏油路上時,他已經死了。

這時的霧很大很濃。

時針指向九點四十三分。

北風凜冽。

遠處,沿著結冰的海岸線跑步的那個男人忽然蜷縮起來。然後不知何時,他已經背著風站在那裡,縮起脖子,兩隻手也緊緊插在口袋裡。就這樣過了好久,他才又開始跑步。他似乎漫無目的地跑著,跑著,直到遠處灰暗的光線將他的身影淹沒。

每天都有個女人牽著她的小狗在沙灘上散步。這段日子以來,她一直觀察著那個男人。然而觀察得愈久,她的心情就愈不平靜。那男人似乎每天就這樣從天亮到天黑,一直在外面晃蕩。他是幾個星期前突然出現的,就像從海上漂到岸邊的漂流物一樣。一般來說,她在海邊散步時,人們多會向她點頭致意。當然,現在已是深秋,馬上就要十一月了,來海邊散步的人並不多。但是,那個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從沒跟她打過招呼。起初,她以為他不打招呼是因為害羞,後來又覺得他是不懂禮貌,沒有教養,很可能是個外國人;再後來,她覺得那男人的心裡似乎背著沉重的包袱。他像一個遠行的朝聖者,試著透過漫遊來解脫心靈的痛楚。他的動作時快時慢,很不穩定;有時走得很慢,近乎步履蹣跚,有時又忽然走得很快,幾乎像在跑步。驅使他走路的可能不是他的雙腿,而是他那不安定的思想。有時她甚至想,他插在衣袋裡的手可能一直握著拳頭。雖然看不到他的手,但她對於這點倒是十分肯定。

遛狗的女人和穿黑大衣的男人在海灘上不斷相遇,但兩人就像航行在同一海域的兩艘船隻,互不干擾、互不相識。有一天,也就是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忽然發生了一件事;女人總覺得這件事和那男人的突然消失有必然的關係。

這片海灘很少不颳風。但那天就是個無風的日子,整片沙灘和大海都籠罩在一片寂靜的霧氣中,那霧就像被遺棄的羊群一樣在遠處咩咩直叫,連那獨具特色的風景也屏住了呼吸。突然間,她發現那個穿黑大衣的男人也站在這一片寂靜中。

他今天並不是一個人,旁邊還站著一個中等身材,穿淺色風衣、戴運動帽的男人。她仔細地觀察他們兩個,注意到新來的男人似乎在對原來那個講著某件事,並極力說服他相信。他的表情和手勢充分說明了這點,他不時把手從衣袋裡伸出來,不停用手勢和表情強調講述的內容。她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那個來訪的男人看起來似乎很激動。

幾分鐘後,他們愈走愈遠,遠處的濃霧漸漸地將他們吞噬了。

第二天,那男人又獨自來到海灘。五天後,他不見了。

庫特韋蘭德是禹斯塔警局的刑警。他已經請了超過一年的病假,病假期間他不能執行警局的任何任務。在這段期間,他對自己的生活失去了信心,發覺自己面對生活時竟是那麼軟弱無能,而這種與日俱增的感覺不斷影響著他的日常行為。有時,他會受不了自己在禹斯塔的生活。一旦這種情況發生,而經濟情況又允許時,他就會來一趟漫無目的的短程旅行。每一次,他都希望自己能在其他城市過得好一點。每一次,他都希望能透過旅遊來省視自己,讓自己重新得到活下去的信心,雖然這個可能性是如此渺茫。有一次,他和旅行社簽了約,決定去加勒比海群島旅行。可是在往機場的路上,他就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他在巴貝多待了十四天。在這十四天中,他毫不收斂自己的行為。同時,他也一直處於不斷增長的恐慌感中。這種感覺讓他四處飄蕩,找不到歸屬感。他試著讓自己躲在棕櫚樹蔭下,或者讓自己一步也不離開酒店。可是,他就是無法抑制這種恐慌。

他第一次前往斯卡恩,或者確切地說,逃到斯卡恩,是為了調整自己。他不再酗酒,他真的不再酗酒;這當然和女兒琳達有關。琳達從義大利回來時,發現父親的生活狀態非常糟糕。姑且不論他把房間搞得亂七八糟這件事,最重要的是他精神頹廢,毫無生氣。琳達發了一頓脾氣,不但臭罵了他一頓,還把房間裡所有的酒瓶全扔了出去,家裡一滴酒都不剩。琳達在他瑪利亞街的家裡住了兩星期,這終於讓他覺得自己有了傾訴的對象。他們討論並研究了他所遇到的問題,對他的精神狀態做了深入剖析。最後,當琳達離開他時,他發誓再也不酗酒。這一次他是真心誠意地戒了酒。當女兒走後,他再次獨處,獨坐在自己空盪盪的房間裡,他再次感覺無聊之極,感覺無法承受腦中紛亂的思緒。就在這時,報紙上的一則廣告吸引了他,那是斯卡恩一間供膳公寓的廣告。

看到廣告的當天,韋蘭德就打電話到那家公寓,為自己訂了房間。五月初,他搬進這間公寓。公寓的女主人是個來自波蘭的寡婦,她平時不怎麼理會韋蘭德,但她借了一輛自行車給韋蘭德用。每天,韋蘭德就騎著那輛車,來到沒有盡頭的海灘上放鬆心情。他每天為自己準備一個麵包,放在自行車後架上的塑膠袋裡,這樣,他就可以待到很晚才回公寓。這家公寓的其他客人要不是老年夫婦,就是獨來獨往的人,因此就像圖書館的閱覽室一樣非常安靜。在這樣的環境中,他的睡眠有了明顯的改善,一年多來,他第一次能夠真正地入睡。同時他也注意到自己內心深處的傷痛正在慢慢癒合,那些如爛泥坑般的傷口正在乾涸中。

他在斯卡恩的這棟公寓住了十天。在回禹斯塔的路上,他決定要盡快再回到這裡。於是六月中旬,他又回到斯卡恩,公寓的老闆娘又給了他最熟悉的那個房間。他像上次一樣借了輛自行車,每天到海邊散步。這一次來斯卡恩,韋蘭德明顯感到海灘上多了些來來往往的遊客。他們在海灘上談笑風生,盡情玩樂,反倒是自己顯得與他們格格不入,好像他在這裡,這兩片海洋交匯的邊境上,為自己創造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私密空間。在這只屬於他的私人空間裡,他不斷反思,想從這困境中找到出路。上一次來斯卡恩休養後,他的醫生確認他的病情有了好轉,但跡象並不明顯,離完全康復還有一段距離。這一年多來,韋蘭德一直在用藥物治療病情。但現在,他多渴望不必再服用那些讓他覺得困乏和虛弱的藥物。但是,醫生駁回了他的想法,並督促他繼續耐心服藥。

 

每天早上醒來,他都會自問,是打算睡上一整天,還是馬上起床。在住進這棟斯卡恩的公寓後,這種狀況得到了改善,每天起床這件事已不再是個難題,甚至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終於從去年的那件意外中解脫了出來。這讓他覺得自己還有希望,雖然現在的日子還是很難熬。

當他在海灘上進行連續數小時的漫步時,他逐漸懷念起過去,並且湧現一種渴望。他一直在找一個機會,一個能讓自己完全擺脫這心靈重擔的機會;尋找一種力量,一種能讓他重操警察舊業,重新做人的力量。

這段時間,他不再聽歌劇了。之前他經常帶著隨身聽在海邊散步,但有一天,他突然厭倦了這種音樂。當他晚上從海邊回來時,他把所有的歌劇錄音帶全都收進旅行袋,放進櫃子裡。第二天,他騎車到市區,買了幾捲他只聽過名字的流行歌曲錄音帶。他覺得十分詫異,他竟然完全不懷念陪伴了他這麼多年的歌劇。

什麼東西都裝不進去了,他想,我早就被塞到爆滿的極限,而那界限恐怕也快被撐破了。